卷七
有根女
長女蕙孫,幼失母。年十一,隨姑丈林蠡艖讀書蘭葉山房。
一夕,有垂髫婢導一紫衣女郎,披帷而入。林詰所自來。女郎曰:「適有一對,煩孝廉公續之。」袖中出薛濤箋半幅,上書一聯曰:攜籃欄外采蘭花,被藍衣人攔住。林未及對,蕙孫信口答曰:執筆壁間題璧月,遭碧霄女逼成。小婢顧女郎笑曰:「個女子吐屬,煞是我家飛瓊大姑子。」女郎曰:「不錯!不錯!飛瓊姊遊戲人間二十六寒暑,昨始歸籍。曾言有蓮花根蒂,遺落在浴娥池。十一年後,抽條發葉,必現空中慧相。即此是也。」蕙孫正欲啟白,女即收其箋,偕婢匆匆而出。
鐸曰:「騎牛石畔,曾現精魂;稠桑驛邊,頻呼妙子。情到至無聊處,往往有此幻境。」
無氣官
京都琉璃廠,有老翁揭榜於市,曰:「能望氣識人官職。」於是登仕版者,肩摩而至。老翁延之坐,俱令噓氣,自乃從旁諦審之,曰:「此金氣也,為翰苑;此木氣也,為部曹;此水氣也,為中翰;此火氣也,為御史;此土氣也,為國子監。」言之無不吻合者。忽一人,噓氣久之,老翁沉吟再四,似不解其何官,曰:「異哉!似金氣而不秀,似木氣而不旺,似水氣而不清,似火氣而不烈,似土氣而不厚,其在不儒不吏之間歟!」詢之,以挑選知縣,投呈就教者。乃知冷官閒秩,皆無氣男子為之。批其命數,都不在五行中也。
鐸曰:「豈敢放顛,亦非作達,惟我知我,現身說法。予攝篆星江,戲作廣文先生四書文,附錄於此,以博一笑:不辭小官。學也,祿在其中矣。甚矣,人之患,在好為人師。學而不厭,何哉?教亦多術矣。是或一道也。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,土地人民,有官守者,此之謂民之父母。有人於此,選於眾,無財,降一等。既不能令,不如學也。及是時,治任,之一邦。是亦為政,請嘗試之。將入門,某在斯。台館未定,導其妻子,如窮人無所歸。待其人,斯出矣,然後敢入。修我牆屋,從之者如歸市。庶人在官者,六七人。愚而好自用。飽食終日,未嘗與之言行事也。什一,使自賦五十畝,而皆去其籍,莫知其鄉,雖有存焉者寡矣。將出,願車馬。用不足,不可以為悅。改之為貴。不俟駕而行。吉月,必朝服。歷年多,闇然而日章。乞諸其鄰,長一身有半。三月不知肉味。春秋祭於公,必熟而薦之。不素餐兮,一樂也!一介不以取諸人。弟子以幣交,予何為不受?薄乎云爾!其恕乎?文,吾未嘗無誨焉!好馳馬試劍,不可與同群,而教育之,豈予所欲哉?姑捨女所學而從我。戒之在鬥。生,吾見亦罕矣!自稱曰小童,以其時考之。與其進也,宜若登天然,自行束修以上,以待來年。出舍於郊,以妁。鄉人皆惡之,學之不講,何為是棲棲者與?是為欲富乎?有子之喪,往吊。國人皆賤之。點爾何如?謂之姑徐徐云爾!如是其亟也!有為者,獲乎上有道,委而去之,左右望而罔市利。又顧而之他,則必取盈焉。難矣哉!下焉者,不得罪於巨室。父母之年,其饋也以禮,受之而不報,又稱貸而益之,斯疏矣,比及三年,會計,及其老也,盍去諸?哀此煢獨,欲罷不能。俊傑在位,卓爾不能用也!仍舊貫,若將終身,如何則可?已而已而,毋自辱焉!歸與歸與,固所願也!而今而後,生財有大道,何必讀書?君子無所爭,從吾所好。如有復我著,謂其人曰:「無羞惡之心,然後為學,乞人不屑也,而子謂我願之乎?」
鬼婦持家
蘭溪盧某,中年失怙恃。妻冷氏,伉儷綦駕。生子女各一,甫離襁,妻病瘠死。續娶歐陽氏,美而悍,遇子女尤虐,動輒詬詈,小有不懌,鞭撻隨之。某稍怒以色,反舌啁啾,數晝夜不倦。某不能堪,憤氣出遊,遇雨竄入林谷。忽踏地陷穴,似墮入屋脊上。聞噪呼有賊,一人捆縛而下。視之,亡僕繆義也。曰:「吾謂何人?乃是小主。」釋其縛,急入內啟白。
亡何,父母俱出,抱持痛哭。父曰:「兒來此亦是奇事,且作半日聚。」遂導引入室,見亡婦在窗下引針刺繡履。某直前握其纖腕,將訴契闊。婦解脫而走,曰:「何來惡客,莽撞乃爾!」某瞠目不解。母曰:「汝再娶耶?」某曰:「然。」母曰:「凡男子續娶後婦,與前妻即無結髮情,故相見不復省識。」母入內,與婦耳語,婦始恍然淚下,絮問家事。某曰:「田園幸尚無恙,但膝下兒女日罹荼毒,奈何?」婦向壁而哭,某亦失聲大慟。父曰:「汝亦既抱子,乃不念鸞雛,妄招鴟鴞,宜毀巢而取子矣,孽由自作,夫何悔乎?」母曰:「渠固不足惜,尚當為宗祧計之。」父曰:「欲保嗣續,在我賢婦。」母曰:「新婦久登鬼籙,安得為兒援手?」父曰:「不賢婦,吾捉之來,汝蚤晚稍加訓誨。即令新婦隨兒去,借渠手足,料理家務。俟兒女婚嫁畢,再當來此。」婦曰:「日在親庭,何忍遽言離遏?」母亦大悲。父曰:「汝來為孝婦,去為慈母,於義兩全,何必為此戀戀?」令某偕婦出,建梯屋角,兩人拾級而登,俯穴而窺,猶見父母在簷角引領望也。不得已,攜婦循道而歸。
甫及門,婦飄忽先入。見兒女奔集,爭來訴告曰:「父出門後,繼母以鐵杖擊我。忽顏色慘變,倒地而僵。」言未畢,歐陽氏徐步面出,兒女觳觫,爭牽父衣作畏避狀。歐陽氏就某身畔,撫摩再四,嗚嗚飲泣曰:「我拋汝等未及三載,不意憔悴至此。」審其音,酷類前妻。某大喜,謂兒女曰:「此汝前母,勿畏懼。」兒女目灼灼相視。婦問女曰:「昔我出奩中金為汝作纏臂,今安在耶?」女曰:「娘頭上壓鬢釵,即脫女纏臂金所改作者。」婦曰:「吾安用是?」即拔鬢邊釵為女插戴。又問兒曰:「我前挑百花回鸞錦三尺,為兒作繡帶,今何不系?」兒曰:「阿爺為娘裁作藕覆矣!」婦謂某曰:「癡男愛後婦,無怪兒女輩受摧折也!」某俯首謝過,相攜入室。見藥壚茶灶,以及掃眉安鏡處,都非舊日位置。婦慨然曰:「人一朝謝事,百凡都聽諸後人,真可痛也!」脫鎖啟箱,見杏黃衫,紫縠襠,粲然堆積,而舊日故衣,無一存者。詰諸某。某曰:「新衣稱體,勿念故衣。」婦曰:「男兒心跡見乎詞矣!」某自悔失言,再三排解。婦又倚窗凝望,曰:「舊種碧桃株,今復移植何處?」某曰,「自卿見背,渠日加剪伐,樹即枯槁而死。」婦歎曰:「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回視兒女,不禁潸然泣下。已而提甕出汲,執炊就爨。某勸令勿勞。婦曰:「此後來人身體髮膚也,宜為君所愛惜。不然,吾自入汝家,何嘗一日薰香作閒坐哉?」某神色慚沮,屏氣不敢作聲。婦曰:「吾奉翁命而來,豈必翹汝過處。但匿怨為歡,轉傷婦德,不得不一吐其憤耳!」某唯唯。自此遂同燕好,朝夕經理家政。閱十二年,撫子女俱各成立。
女適里中鄭秀才為室,兒娶錢貢士女。家庭雍睦,從無間言。一夕,置酒內寢,酣飲盡醉,謂某曰:「昨夢阿翁見召,今當永訣。夫婦之緣,盡於此矣!」某泣曰:「家室仳離,賴卿再造。正當白頭相守,奈仍捨我而去?」婦曰:「撫汝兒女而來,事汝父母而去,若必有意攀留,於君即為不孝。」某向隅大哭。轉瞬間,婦已登床挺臥,氣絕而殞。正驚歎間,婦忽坐起曰:「阿姊既歸,妹當瓜代矣!」察其聲,仍一歐陽氏也,某皇遽失色。婦曰:「君勿疑懼。妾在翁姑處,受教訓者十二年,始知日前所為,俱失婦道。自今伊始,當恪遵阿姊成法,依贊數載,以贖前愆。」某喜,召兒告之。兒悲喜交集。婦曰:「我去此十數年,兒已成人授室。幸勿念舊惡,尚當為爾父持厥家也。」兒曰:「前母之劬勞,實後母之肢體,有何舊惡而敢不忘?」婦亦大喜;由此相夫教子,恩義備至,鄉黨宗族,悉稱良婦焉。
鐸曰:「老夫得其女妻,一味承顏順志,養成驕悍,不至毀巢取子不止,於父母為不孝,於兒女為不慈,九原可作,地孔向何處入也?噫!」
鄙夫訓世
新安某翁,挾千錢至吳門作小經紀。後家日泰,抱布貿絲,積資巨萬。常大言曰:「致富有奇術,愚夫自不識耳!」有數人齊款其門,乞翁指授。翁曰:「此訣不傳。汝等各攜百錢來,為予作談資,當授汝。」
至夜,攜錢俱至,翁命之坐,曰:「求富不難。汝等先治其外賊,後治其內賊。起家之道。思過半矣!」眾曰:「何謂外賊?」翁曰:「外賊有五: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是也。眼好視美色,嬌妻艷妾,非金屋不能貯,我出數貫錢買醜婦,亦可以延宗嗣;耳喜聽好音,笙歌樂部,非金錢不能給;我登樂游原聽秧歌,亦可以當絲竹。若置寶鼎,購龍涎,無非受鼻之累;我閉而不聞其香,終日臥馬糞堆,亦且快意;致山珍,羅海錯,無非受舌之欺:我食而不辨其味,終日啖酸齏粥,未嘗不飽。至塊然一身,為禍更烈:夏則細葛,冬則重裘,不過他人美觀,破卻自家血鈔;我上遵皇古之制,剪葉為衣,結草為冠,自頂至踵,不值一錢。此五者,皆治外賊之訣也。」眾曰:「何謂內賊?」翁曰:「內賊亦有五: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是也。仁為首惡,博施濟眾,堯舜猶病,我神前立誓,永不妄行一善,省卻幾多揮霍。匹夫仗義,破產傾家,亦復自苦,我見利則忘,落得一生享用。至禮尚往來,獻縞贈紵,古人太不憚煩;我來而不往,先佔人便宜一著。智慧為造物所忌,必至空乏;終身只須一味混沌,便可長保庸福。若千金一諾,更屬無益,不妨口作慷慨,心存機械,俾天下知我失信,永無造門之請。此五者,皆除內賊之訣也。精而明之,不愛臉,不好名,不惜廉恥,不顧笑罵。持此以往,百萬之富,直反掌間耳。有志者好為之。」
眾唯唯,出錢置座上。翁視之,皆紙錢灰也。叱曰:「我盡心指授,爾何以此相戲?」眾曰:「翁論誠佳,但人世恐行不去,只宜以此教鬼。」言未畢,盡現鬼相。翁反身欲遁。眾曰:「畜生道中,有四萬八千鬼,候翁教誨,即請同行。」翁愕然,既而泣曰:「君等稍緩須臾,容予撥置家事。」左箱右籠,稽查殆遍,而無一物可攜。乃歎曰:「做盡一生富翁,仍向窮鬼隊中搗鬼去也。」眾起揶揄之,翁亦頓仆。
鐸曰:「富輒呼翁,窮必稱鬼。因知鬼門關上,無致富奇書賣也,得此翁登壇說法,黑暗獄中,盡黃金門第矣!」
蟲書
錦屏女子葉佩纕,有夙慧,七歲就傅讀書,通妙解。嘗謂師曰:「古人造字,會意象形;而有時亦多誤處。」師詢其指,曰:「矮字明系委矢,宜讀如射。射字明系寸身,宜讀如矮。今顛倒字義,豈非古人之誤歟?」師奇之,語其父曰:「童烏九歲,能預玄文。今女公子慧性,當不亞草玄亭令嗣也。」父愀然曰:「童烏蚤慧,未幘而夭。恐如意珠,亦不能長擎掌上耳!」
年十六,驟病而殂。瘞於後園碧梧樹下。青蟲千百,攢集葉上,嚙作細字,讀之多成妙句。有冥中八景詩。其《鬼門關望月》云:灰燼羅衫夜不溫,亭亭碧月照離魂;滿身風露渾難著,卻怪梨花尚有痕。
《奈河橋春泛》云:淚滴煙波別恨長,也催雙槳出橫塘,桃花莫逐春流去,怕到人間魅阮郎。
《望鄉台晚眺》云:六曲闌干何處憑?夕陽台閣勢崚嶒;始知身似秋來燕,飛過瓊樓十二層。
《孟婆莊小飲》云:月夜魂歸玉珮搖,解來爐畔執香醪;可憐寒食瀟瀟雨,麥飯前頭帶淚澆。
《剝皮亭納涼》云:腥風一陣晚涼生,血滿羅襟暑未清,記得豆花棚下戲,輕揮小扇捉流螢。
《惡狗村踏青》云:金鈴小犬水聲間,羅襪無塵任往還,女伴相邀鬥芳草,春光不度鬼門關。
《血污池垂釣》云:萬家碧血引成渠,染出琴高赤鯉魚;釣得竿頭還棄卻,腹中怕有故鄉書。
《點鬼壇飯僧》云:佛鼓齋鍾午後聞,散花壇上雨紛紛;為儂懺悔生前業,佈施還拚殉葬裙。
其他詩詞不能備載。
一日,作書別其父母曰:兒以稚齒,見愛親庭;罔極深思,糜軀難報。猶憶疏窗雨後,小閣花時,問字呼爺,梳頭覓母,牽衣索笑,嬉不知愁。方謂楊柳春長,梨花命永,撤環至老,比附嬰兒。何期噩夢驚心,瓊華墮劫;邱山罪重,憂及高堂。謝別以來,燕已辭巢,鴛猶戀塚。春蠶死後,尚解抽絲;蠟燭灰餘,不忘吐焰。魂吟夜雨,鬼唱秋墳;未免有情,短歌代哭。昨來故閣,遙望慈顏;椿茂萱榮,慰知無恙。小鬟阿黛,喜已垂髫;數載紅閨,添香捧硯。望開兒舊篋,揀點殘膏,釵股雙封,繡巾一襲;小作嫁資,留為記念。兒近蒙王母征作司書,種福無媒,生天有路;玉樓舊例,聊以解嘲。但一旦形分,千秋影隔,綿綿長恨,此意如何!惟望努力加餐,虔心採藥。倘爐頭火熟,灶下丹成,則不夜城邊,長生會上,未必無相見時也!弱水無魚,蓬山少雁;一言永訣,萬劫難忘。臨別匆匆,佩纕百叩。
父母得書大慟。後園中青蟲盡渺,梧葉上不復作字矣。
鐸曰:「吾讀周櫟園《雜記》,頗疑行仙董郎之事。然才人精靈不泯,托諸昆蟲草木,以抒其郁抱,情或有之。特是紅粉生天,青蟲匿跡。豈劉安拔宅,雞犬皆仙耶?吁!是可怪已!」
獸譜
通譜之風,莫盛於江左。有某姓者,門戶式微,以負販起家;意欲攀援仕族,商諸比部吳君;吳善諷刺,曰:「我有一典,請為汝述之。」某肅然敬聽,吳曰:「昔河鼓貰玉帝聘錢,謫居營室。後勤於耕獲,積金錢數萬,捆載牛背,赴天門先行繳納,而牛忽奔逸下界,自顧形穢,不堪震俗。因念背上物頗充積,不難依附華族,誇耀鄉里。往東海謁麒鱗,告以意。麟曰:『予之角,振振公族;予之趾,振振公子。且一角五蹄,代生異相。豈汝觸牆成字者,能溷乃公種類乎?』叱之去。又詣西域,投青獅座下,未及通謁。獅見其狀貌蠢劣,大聲一吼,遺糞滿地,辟易數千里外,躑躅荒野,無所適從。忽憶廬山長耳公,當日有同車之誼,往籌之。長耳公曰:『此間南山有金錢豹者,雖托名霧隱,而實廣為結納。僕請為介,必蒙收錄。』遂同詣南山。長耳公先道達誠意。豹曰:『物以類聚。與足下交者,大都彭亨腹漲者也。』長耳公極稱其可,引牛進見,登堂局蹐,終慚不類。豹初拒之,繼見其所負金錢,笑曰:『相君之背,富不可言。且我家所以稱豹變者,因背有金錢文耳!若雖不由天賊,尚可借人力為之。』命出其金錢,引皮上毛,編輯成文。亡何,異色斑斕,金光閃爍,居然具體而微,不似管中窺者,僅見一斑也。長耳公熟視,笑曰:『一破慳囊,便成俊物。雖介葛盧來,亦聞聲莫辨矣!』遂別去。豹自此引為同類,而牛亦掉尾自雄,日隨步後塵,焜耀長林豐草間。不匝旬,金錢盡脫,皮毛如舊。豹怒曰:『如此醜態,玷我華宗。』喧逐之,牛彷徨無措,仍投斗篷宮來。河鼓以珊瑚鞭,捶背者百。繼詰其金錢何在。牛具告。河鼓曰:『蠢哉畜類!若輩所願與汝聯宗者,緣汝數萬金錢耳!一旦金錢罄盡,尚肯引泥塗中物,為祖若父之賢子孫哉?』以鐵索貫其鼻,系諸牢筴之中。後人遂名河鼓曰『牽牛。』」
某聞之汗流滿額,而通譜之興索矣!
鐸曰:「負薪實廉吏後人,皂隸亦貴卿末裔。乃以遙遙華胄,薄己祖宗,冒人孫子,吾不識其是何肺腸?然元宰升庸,諸狐帶令,本非一姓,尚以攀附為榮,又何怪乎同姓而議宗者?」
黑衣太僕
茂苑張孝廉,名邦弼,父執某為分宜邑宰,招之幕下。一日,閒詣街市,適里中賽會,傾城士女,雲屯霧集。張立簷下候觀之。
亡何,鑼聲前導,旌旗扇蓋,按部徐驅。有金宇牌兩面,大書『相府太僕』四宇。張不知何神。俄而香煙飄馥,暖轎中坐一神像,面肥紫,鬚髯如戟,頭戴羅帽,身著黑直身,腰繫鸞帶,下穿尖頭皂靴。張異之,尾至神廟,牲牷盛設,燈燭輝煌。眾羅拜其下,皆禿襟袍,短襻帽,蛙頭鞋子,滿口刺刺作官話。繼而宣祝文,有「伏願神靈庇佑,上自督撫,下及州縣,管門有權,包兒加重」云云。
張尤異之,因詢問何神。答曰:「此分宜相公門下班頭牛二太爺也。」張大怒,謂:「嚴賊當日私鬻官爵,傾害忠良,皆若輩逢迎長惡。今嚴賊名污青史,何物狗奴,公然廟祀?」上神座,欲批其頰。眾大驚,曳令下,且曰:「汝顛耶?窮措大讀得兩行書,動輒作腐氣。倘生相國時,隨鄢、趙輩投謁門下,見牛公脅肩謅笑,不知作何狀!且人各有主,秀才家崇祀文昌,不過欲祈福蔭,僥倖得科第。屠沽兒日市燭帛,拜禱財神座下,亦欲獲什倍利,里黨稱富翁。今吾儕崇奉牛公,亦猶士子之文昌,服賈輩之財神也!何尤焉?」張知若輩不可與辨,言於邑宰,立毀其廟。自此牛信之鬼益厲,化為千百萬億身,血食天下矣。
鐸曰:「五祀之內,門居其首。後世此祀不傳,餒鬼處處覓食,遂於白晝現將軍丞相形矣!何牛班頭之神,尚穿黑直身哉?或曰:『冠進賢,系羽箭者,是其變相耳!』」
巾幗幕賓
歸安蔣生,年弱冠,止能記四子書,及《尚書》半部而已。家貧,欲為幕下客,遍托戚友。群謂其才短,弗之薦也。會有納粟縣尉,驟升富陽縣令,急欲覓一友司筆札,遂以蔣生應聘。縣令素不識丁,蔣生故作大言以欺之。書稟中訛字錯文,置不問。
適撫院太夫人誕辰,縣令欲稱讚,浼其作文。蔣生摭拾舊所集排偶秘本,敷衍成之。然不解典故,中雜男人壽言,如「慶騷客之庚寅,頌老人之甲子」,不類之詞,盈篇累幅,縣令不解,囑人書諸屏幛,親繼憲轅。撫公覽之,大笑。縣令因其色喜,謂必壽文之妙,高出群輩。歸述之,益其薪俸。
明年,撫公正誕,仍浼作文。蔣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,雜以女人壽言,如「耀婺墨於東壁,降王母於西池」、「巾幗增輝,璇閨益壽」,尤堪噴飯。縣令仍自繼送。撫公笑不能止,並問:「某先生尚在貴署否?」縣令唯唯。因思:「一書記耳,得上台垂詢,是必浙中名士。」歸又述之。
蔣生益自負,私念才望如此,何便屈居縣署?倘作戟門揖客,其所獲當有什倍於此者。因托故辭去,竟詣撫轅,投揭求見。撫公召之入。蔣生備述知己之感。而察撫公意似不甚招接者。因申言某縣令壽章,系某代撰。撫公乃悟投見之故,笑曰:「先生大才,僕所欽服。但未免為昔人所誤。家慈固非『騷客』,如僕者,亦豈鬚眉而『巾幗』者哉?」蔣生大窘而退。由是,浙中群呼為巾幗幕賓。到處求薦,卒無有聘之者。
鐸曰:「庾蘭成『春旗芝蓋』一聯,子安似之。名士作文,亦有時拾人牙慧也。但『一一鶴聲飛上天』,未許鈍根人偷得來。金根錯解,弄獐誤書,固屬千秋笑柄。何以『弋人何篡』,《法言》可以誤書;『垂楊生肘』,《南華》不妨錯解。名下好題詩,詞壇積弊,今古相沿,於蔣生乎何尤?」
鮫奴
茜涇景生,客閩三載,後航海而歸。見沙岸上一人僵臥,碧眼蜷鬚,黑身似鬼,呼而問之。對曰:「僕鮫人也,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,誤斷其九龍雙脊梭,是以見放。今漂泊無依,倘蒙收錄,恩銜沒齒。」生正苦無僕,挈之歸里。其人無所好,亦無所能。飯後赴池塘一浴,即蹲伏暗陬,不言不笑。生以其窮海孤身,亦不忍時加驅遣。
浴佛日,生隨喜曇花講寺。見老婦引韶齡女子,拜禱慈雲座下。白蓮合掌,細柳低腰,弄影流光,皎若輕雲吐月。拜罷,隨老婦竟去。跡之,入於隘巷。訪諸鄰右,知女吳人,姓陶氏,小宇萬珠,幼失父,為里黨所欺,三年前,隨母僦居於此。生以孀貧可啖,登門求聘,許以多金,卒不允。生曰:「阿母居奇不售,將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?」老婦笑曰:「藍田雙璧,索聘何嫌?且女名萬珠,必得萬顆明珠,方能應命,否則,千絲結網,亦笑越客徒勞耳!」生失望而回,私念明珠萬顆,縱傾家破產,亦勢難猝辦,日則書空,夜則感夢,忽忽經旬,伏床不起。延醫診視,皆曰:「雜症可醫,相思疾未可藥也。」瘦骨支床,懨懨待斃。
鮫人入而問疾。生曰:「瑯琊王伯輿,終當為情死。但汝海角相依,迄今半載,設一旦予先朝露,汝安適歸?」鮫人聞其言,撫床大哭,淚流滿地。俯視之,晶光跳擲,粒粒盤中如意珠也。生蹶然而起,曰:「愈矣!」鮫人訝其故。生曰:「予所以病且殆者,為少汝一副急淚耳!」遂備陳顛末。鮫人喜,拾而數之,未滿其額。轉歎曰:「主人亦寒乞相,得寶驟作喜色,何不少緩須臾,為君盡情一哭也。」生曰:「再試可乎?」鮫人曰:「我輩笑啼,由中而發,不似世途上機械者流,動以假面向人。無已,明日攜樽酒,登望海樓,為主人籌之。」生如其言,侵晨,挈鮫人登樓望海,見煙波汩沒,浮天無岸。鮫人引杯取醉,作旋波宮魚龍曼衍之舞。南眺朱崖,北顧天墟,之罘、碣石,盡在滄波明滅中。喟然曰:「滿目蒼涼,故家何在?」奮袖激昂,慨焉作思歸之想,撫膺一慟,淚珠迸落。生取玉盤盛之,曰:「可矣。」鮫人曰:「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」放聲一號,淚盡乃止。生大喜,邀之同歸。鮫人忽東指笑曰:「赤城霞起矣。蜃樓十二座,近跨鼉粱,瓊華三姑子,今夕下嫁珊瑚島釣鰲仙史。僕災限已滿,請從此逝!」聳身一躍,赴海而沒。生悵然獨反。
越日,出明珠,登堂納聘。老婦笑曰:「君真癡於情者。我不過以此相試,豈真賣閨中女,靦顏求活計哉?」卻其珠,以女歸生。後誕一子,名夢鮫,志不忘作合之緣也。
鐸曰:「借窮途之哭,為寒士之媒,鮫人之術奇矣,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,繼卻其珠,使絕代嬌姿,閨房吐氣。否則,量石家一斛珠,雖高抬聲價,亦何異賣菜而求益者乎?」
犬婢
清平王太常,乞假歸里。夫人欲購一婢。有貧婦攜女來,面黃體瘠,目灼灼如犬。問其直,索金百兩。夫人笑曰:「爾女醜拙若此,何所長而視為奇貨耶?」貧婦曰:「是兒雖陋相,然天生慧眼,能於昏夜視物,洞如白晝。」夫人曰:「姑留此試之。」貧婦去。
至夜,諸女伴於燈下繡太常朝服。命其穿針暗處,易如投芥。夫人喜。明日,如數予之。名其婢曰「喜兒」。喜兒外樸內慧,善伺夫人意旨。夫人鍾愛,幾齒諸子女行。夜輒引以為戲,時出金纏臂,銀約指,於黑夜搏弄,能辨其色高下。或取千錢散佈暗室中,令喜兒往拾,不遺一錢。嘗謂太常曰:「紅線掌箋,芳姿詠扇,即劉家俊婢誦得《魯靈光殿賦》,總不似我如願兒,勝婆利市碧眼賈也。」
一夕,太常秉燭內室,為吏部某公作墓誌,急欲征事班、史,遣喜兒於書架上取第幾部第幾卷書。喜兒噭聲而去,往返數次,徒手而來。詰之,癡立不語。
大常曰:「暗中摸索,本非易事。」因自起持燭出外,揀之架上,其書宛然。笑謂夫人曰:「卿家碧眼賈,今亦迷五色哉?」夫人不解,但咎其懶。喜兒曰:「夫人誤矣!昔阿娘中年不育,祈嗣楊太尉祠,命以座下犬托生為女。故婢子遍體賤骨,唯雙眸獨炯。但犬之為物,遇金銀什物,雖黑夜能見之。若文章詞翰,縱光天化日中,瞪目不知為何物,況於昏暮間求之乎?」夫人憮然為間曰:「棄人用犬,宜明於小而暗於犬也。自今以後,吾知悔矣。」太常曰:「不然!眼前碌碌,豈止若輩?凡遇財物則雙眼俱明,遇文字則一丁不識,皆犬之種類耳。奴價倍婢,未是知言。」夫人乃大笑,而喜兒之寵不衰。
鐸曰:「朱氏金鈴,梅花度曲,陸生黃耳,洛下傳書。誰謂文章詞翰,非畜類所敢近哉?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義,傳書而未識書上之文,棄人用犬,終非長策。」
卷八
棺中鬼手
蕭山陳景初,久客天津。後束裝歸里,路過山東界。時歲大饑,窮民死者無算。旅店蕭條,不留宿客。投止一寺院,見東廂積棺三十餘口,西廂一棺,巋然獨存。三更後,棺中盡出一手,皆焦瘦黃瘠者,惟西廂一手,稍覺肥白。陳素負膽力,左右顧盼,笑曰:「汝等窮鬼,想手頭窘矣。盡向我乞錢耶?」遂解青橐,各選一大錢予之。東廂鬼手盡縮,西廂一手伸出如故。陳曰:「一文錢恐不滿君意,吾當益之。」增至百數,兀然不動。陳怒曰:「是鬼太作喬,可謂貪得而無厭著矣!」竟提兩貫錢置其掌,鬼手頓縮。陳訝之,移燈四照,見東廂之棺,皆書饑民某字樣;而西廂一棺,上書某縣典史某公之柩。固歎曰:「饑民無大志,一錢便能滿願。而四公慣受書儀,不到其數不收也。」已而錢聲戛響。蓋因棺縫頗窄,鬼手在內強拽,苦不得入,繃然一聲,錢索盡斷,青蚨拋散滿地。鬼手又出,四面空撈,而無一錢入手。陳睨視面笑曰:「汝貪心太重,剩得一雙空手,反不如若輩小器量,還留下一文錢看囊也!」而手猶掏摸不已。陳擊掌大呼曰:「汝生前受兩貫錢,便坐私衙打屈棒,替豪門作犬馬,究竟積在何許?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態耶?」言未已,聞東廂之鬼長歎,而手亦遂縮。
天明,陳策蹇就道,即以地下散錢,奉寺僧為房資焉。
鐸曰:「官愈卑者心愈貪,若輩之醜態,何可言也!乃生既如鬼,死復猶人,豈冥中無計吏之條耶?東廂長歎,想已早褫其魄矣!」
鏡裡人心
揚州興教寺,寓一搖虎撐者,自名磨鏡叟。腰間懸一古鏡,似千百年物。詰其所用,曰:「凡人心有七竅,少智慧者,必填塞其孔。吾以古鏡照之,知其受病之處,投以妙藥,通其竅而益其智。」於是,愚鈍者爭投之,頗著奇效。
富商某生一子,年十六,不能辨菽麥。延叟於家,長跽請治。叟取鏡細照,搖首而起曰:「受病太深,僕不能為也。」某詢其故。叟曰:「僕能治後天,不能治先天。令郎之心,外裹酒肉氣,此病在後天,猶可除也,內裹金銀氣,此病在先天,不可瘳也。」某固求方略。叟曰:「姑妄治之。」
令其子閉置一室,饑則食以腐渣,渴則飲以苦水。如是者半載,翁取鏡再照曰:「酒肉氣盡除矣!但金銀氣從先天閉塞,奈何?」某曰:「何謂先天?」叟曰:「尊夫人受胎時,金銀堆積內房,令郎適感其氣,以至迷塞七竅。外似金光,而內實銅臭。欲求克治之法,急向文昌殿惜字庫,取紙灰兩斛,拌墨汁數斗,丸作桐子大,朝夕煎益智湯送下,盡此或可有濟。」某悉遵其法。
不三月,翁取鏡又照,見六竅玲瓏,惟一竅鈍塞如故。某再求醫治。叟笑曰:「此名文字竅。君富翁,不宜有讀書種子,開之,恐遭造物之忌。且留此一竅,以還君家故物。否則剷削太甚,於君亦何利焉?」某不敢再請,叟亦辭去。
後其子周旋應對,聰慧勝於曩日,惟讀書不能成誦。某為納資捐職,以布政司理問終。
鐸曰:「《地境圖》云:『錢銅之氣,望之知青雲。』此子出身銅窟,而不能翔步青雲之上者,何歟?良以生當光天化日時,其氣有不旺耳!文竅閉塞,或非其咎。」
孟婆莊
蘭蕊,邯鄲挾瑟倡也。妹玉蕊,與里中葛生有嚙臂盟。生家貧,鴇母索聘奢,意苦不遂。蘭蕊多貴客交,所得私金,悉以贈生,為妹作纏頭費,生德之。後蘭蕊病瘵死,生益落寞,非但不敢言聘,即欲博一宵歡,自顧空囊,亦殊羞澀。願乖氣結,遂以情死。
投至冥府,王者憫其無辜,判令投生。至一處,牽蘿為棚,鋪石作几。見男女數百輩,爭瓢奪杓,向爐頭就飲。生適口燥,亦往投止。忽一女子從棚後出,視之,蘭蕊也。驚問所來,生具對。女曰:「君以情死,妹豈獨生!」言之泣數行下。生取瓢就爐,女搖手禁勿飲。生詰其故。女俟飲者盡散,乃曰:「君不知耶?此孟婆莊也!渠為寇夫人上壽去,令妾暫司杯杓。君如稍沾餘瀝,便當迷失本來,返生無路。今乘不昧前因,何不及早遁歸,與吾妹仍諧舊約?」生曰:「舊約難憑,重生無益。卿將何以教我?」女曰:「當為君圖之。」遂引至棚後,見纍纍石甕,排列牆隅。女指曰:「此名益智湯,飲者有才。此名長命湯,飲者多壽。此名和氣湯,飲者令人歡喜。」生問:「若輩所飲者何物?」女笑曰:「此皆焦心火滴淚泉煎成之混沌湯也!」末至一甕,女逼令生飲。生問:「何名?」女曰:「此元寶湯。君所以惡生樂死者,只欠此一物耳!」生勉飲數口,格格不能下嚥。女曰:「此等齷齪物,原不宜入文士之腹,然緣此為有情郎吐氣,是物亦不俗矣!」生有難色。女曰:「勸君更盡一杯,恐西出陽關無故人也。」生為解頤,勉盡其半。女曰,「可矣!」遂導生出棚,指示歸路。
時生死已五日,因無殮具,停屍床上,惟一灶下嫗守視。見屍忽躍起,頻呼腹痛,探喉大吐,勢如湧泉,瑩瑩然水銀入地。命儲畚鍤,坎地數尺,盈千累萬,其中皆不動尊也。急詣鴇母家。玉蕊得生死耗,絕粒者三日。生吐其實,皆大喜。遂以金聘之而歸。因感蘭蕊德,移其柩禮葬之。後葛氏子孫繁衍,命春秋祭掃,永著為例。
鐸曰,「十斛量珠,千里結網。家無黃金屋,阿嬌從何處貯哉?因知溫柔鄉里,坑煞幾多寒士。慾海沉身,泉台埋骨;鬼門關外,獨立茫茫。究竟元寶湯向誰家吃也?嗟乎!」
十姨廟
十姨廟,在杜曲西,未知建於何代。芝楣桂棟,椒壁蘭帷,中塑十女子,翠羽明璫,並皆殊色。上舍生某過其地,入廟瞻像,歸而感夢,忽忽身在廊下。時秋河亙天,露華滿地,疏星明月,隱紅樓半角。瞥見妖蜱四五輩,籠絳紗燈數盞,導群艷下階。一女子仰天歎曰:「今夜廣寒宮閉,未稔姮娥獨宿,淒涼何似?」眾曰:「莫為渠擔憂。我輩獨處無郎,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。」談笑間,一婢移燈剔煤,見某暗伏廊下,嘩曰:「何處風狂兒,在此偷窺國艷?」眾趨視之,笑曰:「才說無郎,忽傳有客,大為我輩解嘲。」相邀入室,聯兩几次第排坐。
須臾,珍餚旨酒,羅列滿案。大姨曰:「悶酒寡歡,今夕幸逢嘉客,盍行一風雅令。」眾笑曰:「還是領頭人不俗,開口便道得個風雅。」大姨曰:「豈敢攀風雅?隨舉四書一句,下接古人名,合者免飲,否則罰依金谷。」眾曰:「諾!」引大觥先酌某。某以賓不奪主為辭。大姨引杯自釂,覆掌而起曰:「孟子見粱惠王--魏徵。」眾齊贊曰:「妙哉!武子瘦詞,漢儒射策,不過如是。」順至二姨。二姨曰:「可使治其賦也--許由。」大姨曰:「後來屈上,大巫壓小巫矣。」次至三姨。三姨曰:「五穀不生--田光。」四姨接令曰:「載戢干戈--畢戰。」五姨斜視而笑曰:「二姊工力悉敵,可謂詞壇角兩雌也!」四姨白眼視五姨,剔髮澤戲彈其面曰:「坐於塗炭--黑臀。」四姨扭腹三四,曰:「妮子此中真有左癖。」令至六姨。六姨素口吃,曰:「寡、寡......寡......」三姨曰:「我輩誰個不寡?要汝道得許多字。」引杯欲罰。大姨曰:「鳳兮鳳兮,故是一鳳,何礙?」六姨紅漲於頰,格格而吐曰:「寡人好勇--王猛。」七姨低鬟微笑,眾詰之,曰:「我有一令,止嫌不雅馴。」大姨曰:「小妖婢,專弄狡獪。有客在座,勿妄談。」七姨終不能忍,曰:「其直如矢--陽貨。」眾掩耳不欲聞。八姨顧九姨曰:「我與汝取羯鼓來,為癡婢子解穢。」正色而言曰:「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--豫讓。」九姨曰:「朋友之交也--第五倫。」十姨起曰:「妹年幼,勉為眾姊續貂。雖千萬人吾往矣--揚雄。」某正焦思未就,聞十姨語,忽大悟曰:「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。」言訖,意頗自負。大姨曰:「才人學博,不憚食瓜徵事,何至談及《水滸》?」某嘩辨曰:「渠道得病關索,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?」眾皆匿笑。大姨曰:「君誤矣!渠所言,乃草元亭之揚子雲也。」七姨曰:「頹陽貨,只曉得竊弓為盜,管甚子雲子雨?」某意窘。三姨曰:「口眾我寡,不如姑飲三釂。」某舉觥連罄。大姨笑曰:「君書囊頗窄,酒囊幸頗寬也!」四座大噱。
酬酢移時,五姨忽起座曰:「今日之會,不可無詩。」命雙鬟取筆硯至。七姨曰:「五姨慣弄書袋,今止要集古人舊句,各成一律。」大姨曰:「不意夭斜兒,胸中亦有制度。」令雙鬟移燈就壁,先援筆而題曰:
嫁得蕭郎愛遠遊,每因風景卻生愁。
桃花臉薄難藏淚,桐樹心孤易感秋。
閬苑有書多附鶴,畫屏無睡待牽牛。
旁人未必知心事,又抱輕衾上玉樓。
二姨題曰:
夢來何處更為雲?把酒堂前日又昏。
料得也應憐宋玉,肯教容易見文君。
拋殘翠羽乘鸞扇,惆悵金泥簇蝶裙。
取次花叢懶回顧,淡紅香白一群群。
三姨曰:「二姊工麗纏綿,真似李都尉《鴛鴦辭》也。妹從何處著筆?」亦蘸墨而書曰:
本來銀漢是紅牆,雲雨巫山枉斷腸。
與我周旋寧作我,為郎憔悴卻羞郎。
閒窺夜月銷金帳,倦倚春風白玉床。
誰為含愁獨不見,一生贏得是淒涼。
二姨曰:「妙似連環,巧同玉合。蘇蕙子回文織錦,為三娘作後塵矣!」四姨題曰:
風景依稀似昔年,畫堂金屋見嬋娟。
曾經滄海難為水,願作鴛鴦不羨仙。
歸去豈知還向月,坐來雖近遠於天。
何時詔此金錢會,一度思量一惘然。
五姨曰:「黃鶴題詩,女青蓮亦當束手。不得已,勉強一吟。」題曰:
金屋裝成貯阿嬌,酒香紅被夜迢迢。
瀛台月暗乘雙鳳,銅雀春深鎖二喬。
自有風流堪證果,更無消息到今朝。
不如逐伴歸山去,淥水斜通宛轉橋。
大姨笑曰:「是兒大有怨情。」同視六姨。六姨奮筆疾書,眾環視之,題曰:
瑞煙輕罩一團春,玉作肌膚冰作神。
閒倚屏風笑周昉,不令仙犬吠劉晨。
相思相見如何日,傾國傾城不在人。
回首可恃歌舞地,行塵不是昔時塵。
七姨曰:「六姊以筆代舌,便恁地牙伶齒俐。」六姨怒之以目。遂含笑而書曰:
好去春風湖上亭,楚腰-捻掌中情。
半醒半醉游三日,雙宿雙飛過一生。
懷裡不知金鈿落,枕邊時有墮釵橫。
覺來淚滴湘江水,著色屏風畫不成。
大姨曰:「妮子出口便談風月,真個顛狂欲死。」七姨曰:「誰似阿姊道學,只要『抱得輕衾上玉樓』也。」八姨曰:「綺語撩人,亦是女兒家本相。」爰題一律於壁,詩曰:
夜半鞦韆酒正中,畫堂西畔桂堂東。
麗華膝上能多記,飛燕裙邊拜下風。
愁事漸多歡漸少,來時無跡去無蹤。
而今獨自成惆悵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九姨曰:「對酒當歌,作此楚囚之泣,八姊裂盡風景矣!」遂奪筆而題曰:
壺中有酒且同斟,奠把長愁付短吟。
夜合花前人盡醉,畫眉窗下月初沈。
綰成錦帳同心帶,壓匾佳人纏臂金。
誰與王昌報消息,千金難買隔簾心。
八姨曰:「風流蘊藉,九娘洵是可人。」十姨曰:「妹不能詩,倩九姊捉刀可乎?」眾不允。十姨回身面壁,迅筆而書曰:
平生原不解相思,莫遣玲瓏唱我詞。
有酒惟澆趙州土,無人會說鮑家詩。
常將白雪調蘇小,不用黃金鑄牧之。
我是夢中傳彩筆,遍從人間可相宜?
眾笑曰:「莫道十姨長厚,這詩意調侃不少。」
繼而取筆授某,某汗流手戰,若扛巨鼎,吮毫數十次,對壁氣如牛喘。大姨曰:「興酣落筆,詩壇快事。君何苦思乃爾?」三姨曰:「研《京》十年,煉《都》一紀,亦屬文人常例耳!」七姨曰:「如卿言亦復佳。今夜拌閏百萬更籌,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。」某覺冷語交侵,勉書七字於壁曰:
自從盤古分天地。
大姨愕然曰:「君欲賦六合耶?且此語出於何典?」某曰:「此千古盲詞之祖,懸諸國門,從未增減一字。」大姨曰:「盲詞入詩,騷壇削色矣!」七姨曰:「近日詩翁,大半奉盲詞為鼻祖,且被之管弦,閨閣中洋洋傾耳,不猶愈於嘔心鏤肺哉?」哄堂大笑,某顏色沮喪,局蹐而言曰:「前言戲之耳!請改之。」於是,偽作吟哦,重加塗寫。五姨在旁審視,蓋千家詩第一句也。而「午」字誤書作「牛」,掩口失笑。某愈握筆作沉吟狀。
忽一人冠帶而來,某乘機閣筆,十姨趨侍左右。其人據案而坐曰:「吾浣花溪杜拾遺也!自唐時廟祀於此,不意村俗無知,誤『拾遺』為『十姨』,遂令巾幗者流,紛粉鴆踞。猶以汝輩稍知風雅,故爾暫容廡下。乃引逗白腹兒郎,以糞土污我牆壁。自今以後,速避三舍。勿謂杜家白柄長鑱,不銳於平章劍鋩也!」十姨伏地請罪,怒猶未釋,摽某先出門外。某曰:「何來惡客,驅逐詩人?」十姨耳語曰:「此唐時杜少陵也。」某曰:「杜少陵是何人?」十姨怒曰:「杜少陵且不識,也來此處談詩,累及我等。」出十手齊批其頰。忽聞堂上大呼曰:「渠本是門外漢,何必再與饒舌?」訶聲未絕,忽焉驚醒,究不解杜少陵為誰。逢人必述其夢,聞者無不失笑。
後士人盡毀女像,仍祀杜拾遺於廟。有過其地者,欲題詩壁上,輒引某上舍為前車。
鐸曰:「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,而上舍生不得暫寄廡下,以見愛才若命者,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。粉壁易塗,長鑱難犯,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,亦非易事。」
車前數典
元和范恆,侍衛紫扉公仲子。寄托禮部試歸,路過景州界。一人蒙袂輯屨,貿貿然來,詣車前乞銀數錠。范笑曰:「汝具何本領,而奢望若此?」其人曰:「僕窶人也,而富於典籍。」時牧牛兒立柳樹下,以竹竿引蝙蝠作戲。范曰:「即以此徵事。能數一典,贈銀一錠,果胸中淹博,雖腰纏盡脫,不靳也。」范意蝙蝠事僻,故以此難之。
其人曰:「諾。」從《爾雅》、許氏《說文》、《玄中》、《述異》諸記,旁及神異秘經、烏台詩案,約七八條,侃侃而談。范驚曰:「汝真富於典籍。而不知詩詞中,尚能援引一二否?」曰:『真珠簾斷蝙蝠飛』,元微之詩也。『戲看蝙蝠撲紅蕉』,秦淮海詩也。黃九煙瘦詞云:『怪道身如干蝙蝠,昨宵辛苦在河梁。』前輩小長蘆檢討《風懷二百韻》,有『風微翻蝙蝠,燭至歇蛩螿』。《洞仙歌》詞中,有『錯認是新涼,拂簷蝙蝠』之句,援古證今,何能殫述?姑就口頭語標舉一二,幸勿見哂。」范請暢其說。曰:「言之不難。恐君客途金盡,未免增予罪戾耳!」范計前後條數,出十二錠予之,長揖而去。
夜投旅店,聞隔院有擁妓者,淋漓酣飲,喧動四壁,范趨視之,車前人踞上座,四妓兩旁環侍。見范來,含笑下階,招邀入坐,命妓搊琵琶以歌。每歌一曲,勞銀一錠。甫三巡,所得銀已罄,拂衣起曰:「買笑金盡,代君揮霍矣!」范曰:「君亦窮士,何不少留,以供朝夕?」其人曰:「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復何恨?」范正色規之。因大笑曰:「吾舌尚存,不足憂也!且天下儻來之物,只合若輩得之。如以我輩消受,不疾則顛耳!君何教之左也?」范大稱善。洗盞更酌,盡歡而別。
臨行,詰其姓氏,笑而不答。有識者曰:「此某公子,曾以萬金散里黨,托於乞食以玩世者。」范歎曰:「風塵中洵有奇士。自後遇賣菜傭,盡當物色之矣!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!」
鐸曰:「販詩書以圖醉飽,有志者所不屑。然不積儻來之物,亦何異不受嗟來之食耶?世有其人,吾當以後車載之。」
騾後談書
謝生應鸞,客其叔文濤先生臨淄縣署,繼為費縣令借司筆札。一日,坐轎拜客,書片紙付下役李升喚輿伺侯。及出視,乃騾車也。生怒叱之。李曰:「適奉明諭,止言備輿,未言備轎。」生曰:「汝真鈍漢,輿即是轎。因轎字不典,故通稱輿字。」李笑曰:「昔淮南王《諫擊閩越書》,曾有『輿轎逾嶺』一語,何言不典?」生愕然曰:「不意若輩中有此通品。」
遂解騾乘之,令李步隨於後,曰:「汝既腹有書笥,亦知此間武城之事乎?」曰:「此小人桑梓之地,何得不知?」生曰:「《史記。仲尼弟子列傳》:『澹台滅明,武城人。』而記子輿氏所居武城,獨別之曰南,是魯當日有兩武城矣!然乎?否耶?」李曰:「俗傳子羽所居均費縣之武城,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縣。此說謬妄。」生曰:「汝何所見而云然?」李曰:「《春秋》紀襄公十九年『城武城』。注云:『泰山南武城縣。』昭公二十三年:『武城人......取邾師,獲鋤弱地。』哀公八年:『吳師......伐武城,克之。』《孟子》載:『曾子居武城,有越寇。』夫與邾接壤,而當吳越之路,即今費縣之武城也。《齊乘》亦謂『予游絃歌舊邑,在費西、滕東兩縣之間。』而從無兩武城之說。」生曰:「果爾,則《史記》所載,何獨有南武城之名?」李曰:「以鄙見揣之,定襄有武城,清河有武城。此雲南者,別於兩地而言。如《平原君傳》中『封於東武城』,亦其例也。」生大歎賞。歸述於費令,亦奇之。除其役,拔充禮書。
不一年,致千金產,稱里中富戶。
後文濤先生修《臨淄縣志》,招生去。生以李可備顧問,挈之俱往。而所談臨淄舊典,皆屬淄川縣事。生怪問之。李曰:「小人篋中秘書,只有淄川,並無臨淄。」生大疑,急索秘冊以觀。蓋《說鈴》兩本,破碎不全,僅《山東考古錄》十餘頁,及《閩小記》四五頁。而當日輿轎之論,武城之考,偶然於數頁中道著耳!生乃歎曰:「文人命運所到,享重名而邀厚福,皆此類也。」其叔聞之,亦大笑,賞以資斧,遣之回費。
鐸曰:「儉腹子挾芝麻《通鑒》,翩翩然置身台省,亦趨著十年好運耳!否則,宮錦坊花樣不同,且有東歸之歎,豈徒《南華》悔讀已哉?」
死嫁
磬兒,珠市梁四家女伶也。粱四婦本吳倡,善琵琶,及歸梁,買雛姬教梨園為活。磬兒意不屑,輒逃塾。假母日棰楚,諸姊妹競勸之。磬兒曰:「若從我,須以旦腳改淨色。」問其故。曰:「我不幸為女兒身,有恨無所吐。若作淨色,猶可借英雄面目,一洩胸中塊壘耳!」由是《千金記》諸雜劇,磬兒獨冠場。
孝廉詹湘亭待詔白門,偕友寓梁四家,夜演《千金記》至《別姬》諸劇,女皆意屬虞姬。而湘亭獨以楚重瞳為嫵媚,群起嘩笑之。及卸裝,視老霸王姿容,果高出帳下美人上,遂歎服。
明日,張筳海棠樹下,青衫紅粉,團圍錯坐。磬兒本歙產,湘亭亦婺源籍,兩人各操土音,以道其傾慕。而座上諸友,相對微笑,競不解刺刺作何語。已而湘亭志眉中目,不能得中翰,諸友盡返桌,而湘亭束裝未發,意不忘磬兒也。思欲買桃葉槳,載與俱歸。而梁家方居為奇貨,且欲留壓班頭;有非百萬纏頭,不能搖奪者。相對泫然,焦思無計。磐兒忽私語曰:「君何計之拙也?彼所以居奇不售者,以我為錢樹子耳!君去,妾必不生。留駿骨而買之,定不須千金值矣!」湘亭大悲。不得已,珍重而別。
歸未兩月,聞磬兒病且死。湘亭曰:「花前一諾,信同抱柱矣!卿不負我,我豈敢負卿哉?」急赴金陵,以三百金買柩而回,葬於桐涇橋北。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;請名士挽以詩詞;予譜《干金笑》傳奇,付諸樂部,噫!不能生事,而以死歸,殆鍾情者不得已之極思乎?而磬兒亦自此不死矣!
鐸曰:「男兒負七尺軀,碌碌未有奇節,卒與草木同腐,何閨閣中反有傳人哉?惟不負死約而生,乃能抱生氣而死。同時有荷兒者,以馬湘蘭小影一幅,贈吳江趙約亭,亦慧心女子也。後隨里中紈袴兒,半載而寡,仍依假母賣琵琶為活。嗟乎!薛濤墳上,已落桃花,關盼樓頭,空歸燕子。荷之生,不若磬之死矣!」
生吊
江寧緞商某,貿易於吳,素好葉子戲。一日,招邀諸客於堂中角勝負,外傳言盛澤陳姓來。某戀戀場頭,不暇倒屣,因素稱交好,命僕引入。陳見某,即涕泗交頤,捉臂大慟。某疑其癡,拈葉子如故。繼而曰:「君死期至矣!予遠行,及期恐不能一吊,故薄具紙帛,先此拜奠。」言畢,指揮從人,陳香楮於座,袖中出奠儀一函,乞某鑒納。某更怪其妄,仍拈葉子如故。陳又更易白衣冠,就場頭向某再拜。且拜且哭,似不勝悲悼者。某勃然大怒,執葉子起曰:「某與爾素托知交,以為百里而來,必有正言賜教,何至作此不祥,竟同詛咒?」座上客亦交讓之。陳正容而對曰:「予豈妄哉?因前春病時,曾入冥府,有一署旁懸一牌,見君姓名已為人所控,判於七月初二日聽審。」某曰:「控予者誰?」曰:「婦某氏。」「所控何事?」曰:「去秋九月十九日事。干證尼僧,已維縶廊下矣。」某聞之,神色頓喪,手中葉子如秋林敗葉,墮落滿地,因起執陳手,亦大哭。諸客詢問顛末。某曰:「此不肖事,何必復言!」陳流涕辭去。某亦草草束裝,星夜買舟回白下。
後聞某於七月初二日果卒。諸客大奇,私詣陳姓叩其蹤跡。陳笑曰:「故人不自愛其鼎,以至競干冥譴。諸君各自勉,何必問?」遂咨嗟而退。
鐸曰:「玉環玷節,未鑄刑書;烏襴負心,幸逃國憲;九幽十八獄,所以濟法網之疏也。暗室難欺,殷鑒不遠,保身哲士,尚其勉旃!」
術士驅蠅
予叔鳴皋,字楚鶴,任直隸保定府太守,政尚嚴肅,有能吏名。時姊丈邵南俶官御史,自京都薦一客至。姓熊,字子靜,貌極陋,不甚識字,飲食高臥外,兀然獨坐,絕不與人通款洽。
居半載,辭去。臨行謂主人曰:「僕擾郇廚久矣,今告別,請獻一技。」主人唯唯,召幕下客共觀之。
時大暑,堂中蒼蠅數百萬頭。飛者,集者,緣頸撲面者,薨薨擾擾,如撤沙拋豆,命童子持扇左右驅。熊袖中出兩箸,隨飛隨夾,無一失者,盡納入左袖中,談笑赴主人餞筵。飲畢,啟衣袖放之,祝曰:「爾不我擾,我不爾擒。速去!速去!」須臾,流星萬點,紛然四散,而堂中絕無一蠅。觀者盡駭。主人饋以金,不受。曰:「願賢刺史之治民,亦如某之治蠅也。則一郡獲福多矣!」言竟,拂袖而去。
鐸曰:「鷹鸇逐雀,而卒稱慈母,此猛之必濟以寬也。彼以武健嚴酷稱能吏者,將視民如蟻,豈止一蠅?」
壯夫縛虎
沂州山峻險,故多猛虎,邑宰時令獵戶捕之,往往反為所噬。有焦奇者,陝人,投親不值,流寓於沂。素神勇,曾挾千佛寺前石鼎,飛騰大雄殿左脊,故人呼為焦石鼎云。知沂嶺多虎,日徒步入山,遇虎輒手格斃之,負以歸,如是為常。
一日入山,遇兩虎帥一小虎至。焦性起,連斃兩虎,左右肩負之,而以小虎生擒而反。眾皆辟易,焦笑語自若。富家某,欽其勇,設筳款之。焦於座上,自述其平昔縛虎狀,聽者俱色變。而焦益張大其詞,口講指畫,意氣自豪。倏有一貓,登筳攫食,腥汁淋漓滿座上,焦以為主人之貓也,聽其大嚼而去。主人曰:「鄰家孽畜,可厭乃爾!」亡何,貓又來。焦急起奮拳擊之,座上餚核盡傾碎,而貓已躍伏窗隅。焦怒,又逐擊之,窗欞盡裂,貓一躍登屋角,目耽耽視焦。焦愈怒,張臂作擒縛狀,而貓嗥然一聲,曳尾徐步,過鄰牆而去,焦計無所施,面牆呆望而已。主人撫掌笑,焦大慚而退。
夫能縛虎而不能縛貓,豈真大敵勇小敵怯哉,亦份量不相當耳。函牛之鼎,不可以烹小鮮,千斤之弩,不可以中鼷鼠。懷材者宜知,用材者益宜知矣。
鐸曰:「丙吉問牛喘,而兵、刑、錢,谷不對;非不對也,是不能也。於何知之,知之於焦生之縛貓。」
卷九
嘲吳蒙
萬人雋,吳之木瀆人。好購書,不律隃麋,日不暇給,手鈔卷帙,幾於汗牛充棟。聞泰山多秦碑漢碣,橐筆往游。山村歧道,無可問塗。忽見竹籬旁茅屋數楹,女子擷花籬下,後隨一瞽目嫗。萬趨問之,嫗不答。女笑曰:「個兒郎煞是腐氣,何乃問道於盲?」折花推扉而進。
亡何,一叟出曰:「何處嘉客,迷道於此?如不遐棄,敝廬尚可容膝。」萬喜,隨之偕入。叟叩所自來。萬曰:「僕吳中名士,好讀天下異書。今欲探奇石洞,以資博考,不意歧路至此!」叟曰:「荒村蓬壁,幸駐名流。自愧鄉愚,未堪接教。膝下癡女粗記典、墳,令彼一聆高論,以擴見聞。幸勿見哂。」遂命瞽目嫗引女子出,坐叟肩下。
萬見几上膽瓶中插虞美人一枝,娟麗可愛,笑曰:「此楚霸王帳下看魂也。」女曰:「霸王宜稱西楚,不宜但稱楚字。先生史學乃如是乎?」萬意沮。叟曰:「俗口相沿,何足為怪?」繼出《放鶴圖》請題。萬自矜才博,振筆直書曰:「修尾全窺黑。」女急止之曰:「先生又誤矣!鶴尾無黑色,所謂黑者,乃兩翼收斂處耳。先生但見立鶴,未見飛鶴耶?」萬益慚。叟曰:「小女兒殊不省事。《鶴鳴》首章注義如此,豈得為先生咎?」萬乃笑曰:「我輩讀書,依注講釋,何能涉獵蟲魚,反蹈荒經之弊?僕所以負博雅名者,以胸中實有此萬卷書也!」
談論間,一總角兒攜書包入。叟曰:「此予少子,甫四齡矣。稍識《大學》句讀,乞先生教之。」萬為講《大學》首節,甫誦一過,瞽目嫗拍手大笑。叟叱之曰:「老婢發狂矣!拍掌噪呼,是何景象?」嫗曰:「我盲於視,而不盲於聽,今聞開頭一行,別字已五六矣,不知胸中萬卷書,別字有幾千百萬許!」叟曰:「何謂別字?」嫗曰:「論中州音韻,《大學》大字讀如岱,道字上音,三在字皆作上,善字亦非去聲。今大字不知作何音,四上聲皆作去讀,豈非可笑?」叟曰:「先生吳人,未免土音是操。不然,世有博學名儒,《大學》第一行,連讀爾許別字者哉?」萬汗顏無地,急起告別。叟曰:「若輩狂言,都非定論,僕有芻蕘,尚祈鑒納。」萬拱立請教。叟曰:「愛博者多疏。嗜奇者無益。自今以後,但取五經、《論》、《孟》,歸讀十年,不必跋涉長途,求秦碑、漢碣也。」萬唯唯而退。
自此潛心實學,不復作鈔書胥矣。
鐸曰:「趙韓王治天下,只消半部《論語》。則鄴侯架上,牙籤萬軸,盡可作廢紙矣。然傳癖、書癡,率以多藏誇富,特恐陸廚、許笥,都被識別字秀才敗壞耳!」
賽齊婦
旌德某,為里黨所逐,竄跡維揚,以千錢娶婦某氏。後家小阜,能畜婢媼。以數百金捐空銜,門內紅帽高懸,竹篦雙列,封條煊赫,擬於世家;然不商不賈,未測其財所自來。暮出曉歸,形殊詭秘。婦問之。曰:「商人夜宴貴客,乞予代作筳主。」揚州商習,宴客必徹夜,陪坐者以什伯計,婦故信之。然終歲赴席,未有一人從者。婦欲覘其蹤跡。一夕,鮮衣華帽,軒然而出。婦躡其後,見匆匆入一枯廟去。
亡何,短衣草履,髮挽作旋螺狀,悄步而行,至僻巷,有牆壁頗峻,出斧鑿丁丁半響,灰磚墮落如腐。俄成一穴,大僅如斗,某探首蛇行而進。婦急歸,喚集婢媼,盡易男裝,自乃高冠華服,偽作巡夜官,命婢媼取架上紅帽戴之,並挾竹篦出門而去。至僻巷,伺於牆下。四更許,某從穴中出。眾擒縛而前,俯伏不敢仰視,曳下責二十板,提褌而起。四圍周視,而官役輩不知何往矣!重入枯廟,改易華裝,候天曉叩門而歸。婦問:「昨夜何適?」某仍以夜宴對。問:「曾演劇否?」某曰:「是洪家老樂部。演《長生殿》全本。」婦曰:「吾聞昨夜止演得雜劇。開場是《燕子箋。鑽狗洞》,收場是《勘皮靴。打竹篦》也。」婢媼輩皆匿笑。某知墮婦術中,紅漲於面,不敢措一詞。婦恚曰:「昏夜之行,人情不免,何至罔惜廉恥,至於此極?請從此逝,他日勿相累也。」拂袖欲出,某曳令稍坐。婦指天畫地,詬罵萬端。某出所盜金陳几上。婦審視良久,忽大笑曰:「枉尺直尋,宜若可為。自今以後,蚤夜聽子而行,吾不汝瑕疵矣!」
後某盜金事發,系獄而斃。婦竟席捲遁,不知所之。
鐸曰:「墦間乞食,夫也不良。而中庭訕泣,家有賢妻矣!此婦先號後笑,包藏禍心,迨至覆櫝而揮其珠,夫罹毒害,於婦何不利焉?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,內助之力為多。」
村姬毒舌
內姑丈陳公永齋,已丑大魁天下,給假南歸。行至甜水鋪,旁有小村落,綠樹陰濃,野棠花妥,顧而樂之。遂屧步獨行,忘路遠近。村盡處,見竹籬半架,左有雙黑扉,一女郎倚扉斜立,捉風中絮搓掌上,嗤嗤憨笑。陳睨之,魂飛色奪,因兜搭與語。女郎不怒亦不答,但呼阿母來。亡何,一駝背媼出,問女何為。女曰:「不知何處來一莽漢,煩絮煞人。」陳意窘,詭以乞漿告。媼曰:「斗碗難容客坐。小慧,取一盞涼水來!」女嗷聲而進。陳曰:「令愛年幾何矣?」媼曰:「但記其生年屬虎,不知今當幾何歲也!」問:「婿家為誰?」媼曰:「老身殘廢,止此一女,留伴膝下,不欲遣事他人。」陳曰:「女生有家,膝下非長計也。」適女取涼水至,聞餘語,大聲謂媼曰:「是客不懷好意,毋多談!」媼笑曰:「可聽則聽,是誠在我,婢子何必瑣瑣。」陳乃誇狀元以歆動之。媼俯思良久,曰:「狀元是何物?」陳曰:「讀書成進士,名魁金榜,入詞垣,掌制誥,以文章華國,為天下第一人,是名狀元。」媼曰:「不知第一人,幾年一出?」曰:「三年。」女從旁微曬曰:「吾謂狀元,是千古第一人,原來只三年一個!此等腳色,也向人喋喋不休,大是怪事!」媼叱曰:「小妖婢囂薄嘴,動輒翹人短處。」女曰:「干儂甚事,癡兒自取病耳!」一笑竟去。陳惘然久之,繼而謂媼曰:「如不棄嫌,敬留薄聘。」脫囊中雙南金予之。媼手摩再四,曰:「嗅之不馨,握之輒冰,是何物哉?」陳曰:「此名黃金。汝輩得之,寒可作衣,饑可作食,真世寶也!」媼曰:「吾家有桑百株,有田半頃,頗不憂凍餒,是物恐此間無用處,還留狀元郎作用度。」擲之地曰:「可惜風魔兒,全無一點大雅相,徒以財勢恐嚇人耳!」言畢,闔扉而進,陳癡立半晌,嗟歎而返。
鐸曰:「黃口金多,烏紗勢橫。古今多少男子,緣此摧磨傲骨,不謂閨閣中有此詼諧人也!石榴裙底,當叩首三千下矣!」
蘸婦冰心
平江張繡珠,貧家女,與高秀才妹淑蓀最善。淑蓀許字周氏,未嫁而寡,兄令守志於家。繡珠婿某,與人角力死,父逼令改適,歸寧後,仍詣之。淑蓀兄性方鯁,叱曰:「再醮婦,勿入我室!且閨中有賢女,毋以淫風導人不義!」繡珠泣曰:「妾生長蓬門,亦知閨範。只因邁父無依,全孝不能保節。妾之不貞,命也!」兄曰:「甑己破矣,尚誇完整,所謂強顏耳,曷足貴乎?」繡珠語塞而去,自此氣憤成殘,不匝月竟死。
淑蓀居兄家,憂悶寡歡,亦日就羸瘠,病殆時,見繡珠立床下。淑蓀曰:「妹來導我去耶?」繡珠曰:「非也!前因兄庭見責,憤氣而亡。今姊生魂已游墟莽,妹欲借附尊軀,代守三十年苦節。俾知妹前此之不貞,迫於父命,非願作河間婦也。」淑蓀曰:「若此,則我一生未了事,賴爾支持,雖死何憾焉?」言畢,含笑而逝。兄及家人環守痛哭。屍忽躍起曰:「為我理縗絰,備素車,往周家守志去。」兄疑遊魂未定,偽諾之,而女躁急殊甚,不得已,達於周氏,舁之去。
女自入周家,淚雨首蓬,鉛華不御。偶提甕出汲,鄰人子羨其美,歸即持刀劃面,立毀其容。朝夕潔滫瀡,捧盤匜,奉事舅姑。由是以節孝名播聞鄉黨。翁憐之,擇族中兒賢者為之嗣。女督令讀書,日勤紡績,供燈火費。心勞力瘁,歷三十年無笑容。
後兒游於庠,以母節請旌。女急止之曰:「為臣盡忠;為子盡孝,為婦盡節,皆分內事,何必爾?」郡守聞之,嘉其志,具匾額鼓樂送之。
是日,兩家親族,盈門道賀。女獨招兄入內室問之,曰:「妹一生行事,視張家女何如?」兄曰:「此不潔婦,言之污人齒頰,豈妹所與較短長者?」女曰:「嘻!兄真無觀人之識,所謂成敗論英雄者也!」兄曰:「是何言哉?」女曰:「張家女迫於父命,故不能安其室。倘處妹之境,當亦以清白終矣!」兄笑曰:「妹阿私所好,故有是言。兄不能強為附會。」女曰:「信如尊論,將妹為貞女,而繡珠為不節婦乎?」曰:「然。」女慨然曰:「迂懦目短,未可料人。實相告,姝即繡珠也!前言不諒,冤憤而終,故借女兒身,以明初志,使知不得已之破甑,未嘗不同完整。自今以後,勿謂強顏作解嘲可耳!」兄愕然不語。女曰:「曩與令妹,情同骨肉。今幸代保堅貞,不辱地下。事畢矣,請從此逝。願終秘之,全君閨閣之令名也!」官訖,斂容閉目,端坐而逝。兄伏地而拜曰:「吾過矣!吾過矣!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!」遂歎息而出,述諸兩黨親族,咸稱怪事。後馮太史輯《節孝傳》,仍著其名曰淑蓀,從繡珠之志也。
鐸曰:「已舍所天,而為人守不著痛癢之節,倘所謂李代桃僵者歟?然孀幃繼志,則生死而死生,泉路明心,則白玷而玷白。君子哀其志,亦諒其心矣!」
地師身後劫
豫章王晉,清明日挈眷上塚。塚後舊有荒墳,低土平窪,棺木敗露,末識誰氏。王有兒昭慶,見其地野花盛開,戲往摘之,踏棺陷足,骸骨碎折,驚而大號。王抱之出。
既而歸家,兒寒熱交作,王就床頭撫視。兒忽色變,怒目直視曰:「吾羅漢章,堪輿大名家也。生前軒冕貴人,無不奉為上客,爾一式微寒族,輒縱乳臭小兒,踐我墳墓,躪我骸骨,罪何可宥!」王急謝罪,許以超薦。曰:「此恨已入骨髓,必索其命乃止。」王伏地哀泣,終無回意。不得已,保福於都城隍廟。
夜夢城隍神召之去,曰:「爾束子不嚴,應罹此禍。然厲鬼擅作威福,亦干陰司法紀。」命拘羅。亡何,一鬼至,侈口蹙頸,殊非善類。神責其何以作祟。鬼滔滔辨答,不竭於詞。繼問其生前何業?曰:「地師。」神拍案大怒曰:「爾生前既作地師,何不能擇一善地,自庇朽骨?想此事爾本不甚明瞭,在生時無非串土棍,賣絕地,被害者不知幾千百萬家。今日斷骨折骸,實由孽報,非其子之罪也!」鬼力辨其無。亡何,階下眾鬼紛來訴告,有謂葬如雞棲,而傷其骸骨者;有謂玄武藏頭,蒼龍無足,而滅其宗嗣者;有謂向其子孫高談龍耳,以至停棺五六十年,尚未入土者。神勃然變色曰:「造惡種種,罪不容誅!」命鬼役押赴惡狗村,受無量怖苦。眾齊聲稱快,叩首盡散。神諭王曰:「幸渠自有業報,否則爾子亦不能無罪。義方之訓,後不可不嚴也!」王拜謝而出。下階傾跌,忽焉驚醒。起視其子,言笑如初,而病已愈矣。
後聞羅棺中朽骨,被野犬銜嚼,狼藉滿地。始信惡狗村,即人間現報,陰司原無此地獄也!遂歎息者累日。
鐸曰:「瓜地安魂,湖燈妥骨,山川不能語,原仗地師作指南也。乃挾此以為利藪,則劉家玉尺,郭氏錦囊,與夫《青烏》、《赤雹》諸書,滿紙皆造孽矣!吾恐狗彘不食其餘。惡狗村之報,猶為寬典。」
節母死時箴
荊溪某氏,年十七適仕族某,半載而寡,遺腹產一子。氏撫孤守節,年八十餘,孫曾林立。
臨終,召孫曾輩媳婦,環侍床下,曰:「吾有一言,爾等敬聽。」眾曰:「諾。」氏曰:「爾等作我家婦,盡得偕老百年,固屬家門之福。倘不幸青年居寡,自量可守則守之,否則上告尊長,竟行改醮,亦是大方便事。」眾愕然,以為惛髦之亂命。氏笑曰:「爾等以我言為非耶?守寡兩字,難言之矣。我是此中過來人,請為爾等述往事。」眾肅然共聽。曰:「我居寡時,年甫十八。因生在名門,嫁於宦族,而又一塊肉累腹中,不敢復萌他想。然晨風夜雨,冷壁孤燈,頗難禁受。翁有表甥某,自姑蘇來訪,下榻外館。於屏後覷其貌美,不覺心動。夜伺翁姑熟睡,欲往奔之,移燈出戶,俯首自慚,回身復入;而心猿難制,又移燈而出;終以此事可恥,長歎而回。如是者數次,後決然竟去。聞灶下婢喃喃私語,屏氣回房,置燈桌上,倦而假寐,夢入外館,某正讀書燈下,相見各道衷曲。已而攜手入幃,一人趺生帳中,首蓬面血,拍枕大哭。視之,亡夫也,大喊而醒。時桌上燈熒熒作青碧色,譙樓正交三鼓,兒索乳啼絮被中。始而駭,中而悲,繼而大悔。一種兒女子情,不知銷歸何處。自此洗心滌慮,始為良家節婦。向使灶下不遇人省,帳中絕無噩夢,能保一生潔白,不貽地下人羞哉?因此知守寡之難,勿勉強而行之也。」命其子書此,垂為家法,含笑而逝。
後宗支繁衍,代有節婦;間亦有改適者。而百餘年來,閨門清白,從無中冓之事。
鐸曰:「文君私奔司馬,至今猶有遺臭,或亦卓王孫勒令守寡所致。得此可補閨箴之闕。昔範文正隨母適朱,後長子純祐卒,其媳亦再嫁王陶為婦。宋儒最講禮法,何當時無一人議其後者?蓋不能於昭昭伸節,猶愈於冥冥墮行也!董相車邊,宋王白畔,益歎為千秋之僅事矣!」
頂上圓光
汪君葵圃,少時偕二三密友作黃山之遊。攀蘿捫葛;及山之半。時斜曦欲墜,暮色蒼然,友不敢復留。汪負氣獨登,行數十步,天驟昏黑,月蔽重雲,雷催急雨,電光閃爍中,尋徑而上。至一石洞,直可丈許,高極數十尋,兩壁光明如燭,有老憎垂眉獨坐。江趨謁之,老僧略一點首,閉目入定。汪倚壁而俟,見老僧頂上圓光忽起,現一人金盔鐵甲,手橫丈八矛,上懸小首級纍纍無算。正驚愕間,盔頂上現一黃犬,屈後足作人跪,駢前足作合掌狀,宛如禮佛。久之,犬倦伏。犬頂上現一宰官,像簡緋袍,峨冠博帶,兩袖出金銀摩開,似有喜色。亡何,宰官頂上,又現出一女子,描眉畫目,絕非良家婦。解杏纈衫,露逍遙服,右手執拂,左手握牟尼一串,取蒲團鋪宰官頂上,端然趺坐。而女子頂上,又現出一嬰孩,瑤環瑜珥,類仕族佳兒。嬰孩頂上,劃然一聲,現一人,頭童齒豁,與老僧面目酷肖。累肩疊跡,如七級浮屠,層層矗立。汪仰面凝視。半炊許,與老僧酤肖者,漸縮如豆,墮入嬰孩頂穴,嬰孩一觔斗,翻落女子道冠,悄然而滅。女子執拂起,揭蒲團向宰官當頭一擊,盬其腦,如蜂投穴。宰官急嗾其犬,犬以頭牴觸,宰官三摩其頂,伸腳忽下。犬人立而蹄,端墮武將兜鍪,扼其首,亦側身而入。武將怒發,持矛築僧頂,呀然而豁,鑿坯竟遁。珥上圓光,一時盡斂。老僧瞪目笑曰:「定中魔擾,又歷千年浩劫矣!」
汪具述所見。老僧曰:「此吾夙世因。吾第一世為武安君白起。伊闕之戰,斬首二十四萬,破趙長平,取四十萬人盡殺之,復坑降卒不下數萬。閻摩王大怒,轉輪迴六道,受諸怖苦。至唐時,始與李林甫同日托生。彼為牛,吾為犬。因念前生業報,雖墮畜生道中,一心皈佛。閻摩王喜,仍現宰官身,得度生宋時為賈似道。朝衣一著,迷失本來;起多寶閣,廣通賄賂,貽誤國家;木棉庵被殺後,投入陰曹。復大怒曰:「貪吏求金,何異娼家愛鈔,罰作妓!」生明季時,為卞玉京。後得高僧慧指,洗心改行,為女道士十七年。花粉劫中,一朝覺悟,許轉男身。又因生前不潔,於夭殤道中光轉一關,生江東顧戶部家,名阿綬,七歲而殤。今始度入佛門,虔修善果。循環數世,如影隨行,勿謂五衍車邊,漫作天魔遊戲也!」
汪大駭異,別老僧下山。告諸密友,重往跡之,而石磴雲封,竟迷其處。
鐸曰:「鵝籠書生,事則幻矣,於覺世之義何居?此殆現丈六金身,作十八層地獄變相,為善男子說伽耶城菩提法者!」
《楞嚴經》云:「鬼神及諸天魔魍魅妖精,於三昧時僉來恆沙」固知精靈變幻,非盡前生孽障也。然不必有其事,正當作如是觀。
受業汪士繡識
掌中秘戲
「黃帝御三千六百女而成仙,」此說見於道書,後人祖為采戰之術。商邱宋生,好長生訣。或以採陰補陽之說導之,生大惑。廣置姬妾,日夜嬲戰。
一日,與雛妓疊股榻上,有道者直詣榻前,生叱曰:「何來野道,闖入我室,窺探房幃私事。」道者笑曰:「男女大欲,王者不禁,何諱言也?」生怒不解。道者曰:「君如欲觀,請於掌上布橫陳之戲。」生諾之。
道者即開左掌,大如葵扇,排列合歡床九張,僅寸許。海紅帳低垂末卷。銀鉤戛響,細如碎玉。聞帳中孜孜嬉笑,雲雨聲約略可辯。俄,中央一帳,左角半啟,伸女子蓮鉤一捻,雖小如蟲臂,而鞋襯膝衣具備。右首一帳中,小語曰:「卿勿效彼嬌惰,且抬上玉山,試看兩峰高並也。」又一帳中,格聲微笑曰:「好個強作解事,腰下芙蓉枕,要他作閒客耶?」又一帳中曰:「汝等看廬山真面,故舉趾欲高,似我橫看成嶺,側看成峰,豈不遊行自在!」又一帳中曰:「偏師橫搗,畢竟壓股欲斷。何如我背水陣法。」四帳中,紛紛聚訟。而左首者,悄然不語。中央一男子,赤體下床,揭其帳視之,盡白藕勾肩,丁香塞口,因拍手笑曰:「病渴兒消受華池津液,無怪其半舌不展也。」右首者聞之,爭來強曳曰:「鴻溝各據,有何意味。且互張旗鼓,以決背城一戰。」於是各曳女子下床,九男子一絲不掛,翹其具,銳於蠆尾。九女子散髮裸裎,紅巾罅裹,陰溝渥丹,開如半椒。竟撤床褥,鋪百花氈尺許,交錯而臥。似九對蟲蟻,往來蠢動,逞巧獻技,盡效道人掌上。
生正凝眸諦視,道人瞥開右掌,一惡鬼約八九寸,騰躍而出,竟登左掌,連捉而啖。條條粉股,蜿蜒齒頰間。咀嚼移時,骨肉都盡,繼探喉一吐,十八骷髏,紛紛墮地,出腰間索貫之,如牟尼一串,懸於項上,投道人袖中而沒。回視雙掌,了無一物。道人笑曰:「橫陳之戲,君觀之乎?」生問:「若輩何人?」曰:「皆如君等,以采戰求長生者也。」問:「惡鬼何名?」曰:「此尺郭,即淫魔也。仙家以清心寡慾,得臻上壽。若於慾海中求仙,淫魔一起,非以求生,實以喪生。君幾見九轉爐頭,盡煉昚恤膠為續命丹哉?」生大悟,拜求仙指。道人曰:「我非仙,何能授汝。」書十六字示之,拂衣而去。生讀之,曰:「內火不生,外火不煎,以水濟水,是以永年。」生自此擯去姬妾,究心元門正宗。一旦棄家入山,莫知蹤跡。後三十年,零陵市上,有賣頃刻花者,儀容舉止,彷彿似之。
鐸曰:昔黃帝訪道崆峒,廣成子曰:「無勞爾形,無搖爾精,無俾爾思慮營營,乃可以長生。」然則鼎湖仙去,亦從清靜中來也。御女成仙,乃文成五利輩藉以惑漢武帝者。美人度厄神仙藥。今安在哉?荗陵風雨,悔之晚矣!
眼前殺報
蒲城令某公,世戒殺生,而夫人暴戾,日以屠戮眾生為快。時值誕辰,命庖人先期治具。廚下豬羊作隊,雞鵝成群,延頸哀鳴,盡將就死。公憐之,謂夫人曰:「爾值生辰,彼居死地。我佛慈悲,尚祈夫人種福。」夫人叱曰:「若遵佛教,禁男女而戒殺生,則數十年後,人類滅絕,天下皆禽獸矣!汝勿作此老頭巾語。」公知不可勸解,歎息而出。
夫人闔戶晝寢,不覺身入廚下,見庖人磨刀霍霍,眾婢僕環立而視,忽魂與豬合為一體。庖人直前,縶其四足,提置白木凳,扼其首,持利刃刺入喉際,血流奔溢,痛徹肺腑。嘓然一聲,墮入百沸湯,撏毛刮垢,尺寸幾無完膚。既又自頸剖至腹下,痛極難忍,魂逐肝腸一時迸裂。覺飄泊無依,又與羊合為一體,懼極狂號。面婢僕輩嗤嗤憨笑,無一救援者。其屠戳之慘,又倍於豬,已而割雞宰鴨,無不以身受之。竊見屠殺已遍,驚魂稍就安貼。老僕攜一金色鯉來,魂又附合,一婢笑曰:「夫人酷嗜此,汝速剁作魚圓,以備宵饌。」庖入除鱗剔膽,斷頭去尾,置砧上錚錚細剁。此時一刀一痛,幾若化百千億萬身,受魚鱗寸磔矣。極力狂呼,移時始醒。小婢進曰:「魚圓已熟,請夫人夜膳。」遂立命卻去,回思怖境,珠珠汗下。
明日,囑公罷宴。公細詰之,具述前夢。公笑曰:「汝素不佞佛。若非受諸苦惱,安能放下屠刀也。」夫人亦失笑。自此斷葷茹素,同守殺生之戒云。
鐸曰:「雞蹠盈千,羊頭累萬,一個舌尖斷送幾多性命。此段家食品,以越輅菌綠施筍為盛饌也。仲叔豬肝,孝儀鯖鮓,盡佛門罪人矣!禁男女而戒殺生,抉其流弊,諸天佛子當亦無辭以應。不知聖門之書為賢智者說法,佛門之書為愚不肖者說法。為賢智者說法,造端乎夫婦;釣而不網,弋不射宿,使人在男女殺生上,體認個道理出來。為愚不肖者說法,只辦得個戒字。《楞嚴經》裡,譬嚼蜻於橫陳;《傳燈錄》中,指青梅為供養。要之西來本意,殊不在此。太常妻生世不諧,未見其一口清齋,便上蓮花台去。而鳩摩羅什任其娶婦,鄧州和尚且啖盡香積廚鳩肉也。誦李丹天堂地獄一偈,孔子、釋迦設教之心,有以異哉?」
腦後淫魔
棲霞山寺禪師豁堂,得傳燈宗派。予往師之,乞參大乘法。師曰:「汝淫魔日擾,何得引登覺岸?」予曰:「弟子幼讀儒書,長耽淨業,雖復好騁詞華,然文魔有之,淫魔未也。」師曰:「汝不知乎?淫魔,即文魔之變相也。如有定力,尚可懺除結習。」就座下設一蒲團,令予趺坐。垂眉閉目,戒勿少動。
兩時許,覺腦後忽開雙眼,有粉白黛綠者數十輩袂聯而來。始猶相視而笑,繼則擁背摩肩,揶揄萬狀。予兀坐不敢轉側。漸聞喁喁私語曰:「渠既指名相索,何復撇人腦後?」予不能忍,叱之曰:「汝輩何處曾逢,乃謂予指名相索耶?」眾含笑自陳。一曰:「妾《報恩緣》傳奇中鄭玉奴也。」一曰:「妾《才人福》傳奇中孫佛姐也。」一曰:「妾《黃金屋》傳奇中李穎娘也。」繼有稱瑤英、紫鳳、媚蘭、繡琴者,皆舊制樂部中假借名色。予曰:「此空中語耳,何得有汝?」眾曰:「文章之靈,通於神鬼。故《驚鴻》一賦,洛水傳神,行雨數言,高唐入夢。誰謂陶令閒情,非實蕩心於裳帶衣領間乎?請即回身,勿羞當面。」予謹記師言,兀坐如故。眾笑曰:「是兒有口無心,只須於背後訾之,不必玷其真面目也。」繼復凝神細視曰:「怪道不肯回頭,不知何處偷得一雙慧眼,被他覷破。」言訖,化作敗紙,紛紛吹散,眼亦頓合。師曰:「幸有些子定力。不然,文魔可除,淫魔不可辟矣!」遂留座下,為予懺除口業。歸家後,燒其曲譜,不敢以歌場綺語,至疑生平之有遺行也。
鐸曰:「儒家有改過法,佛家有懺悔法。是言也,改過耶?懺悔耶?願普天下慧眼人,為我證之。」
癸卯九秋,偶過棲霞山寺,見壁上有吾師題詞曰:「合掌作膜拜,聽我懺平生。三吳妄男子耳,少小得枉名。第一讀書成癖,第二愛花結習,餘事譜新聲。因此墮塵夢,棒喝不能醒,仗吾佛,施法力,轉金輪,從此不識一宇,倒看《相牛經》。人遇鳩荼、嫫母,地禁詞章、樂府,到處少逢迎。面壁十年後,陪侍上瑤京。」此詞在未悟時耶?是儒家改過法。此詞在既悟後耶?是佛門懺悔法。質諸吾師,以為然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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